他说,做我们这个行当的,得有保命的本钱。那年我太小,哪里懂得这句话的意思。
父亲说的行当,是人匠。
世上有画匠、木匠、瓦匠,也有人匠。人匠的手艺,是罕有的手艺。不是精湛纯熟到极致,火候老道的人,是万万不敢提起自己人匠的名号的。
这手艺的神妙,我亲眼见过。
父亲的双手,像是有种魔力。他曾经单手拆下来一位老农的胳膊,断口处平滑如玉,没有一丝血迹。之所以用拆字,是因为那个动作真的轻巧流畅,就像是摆弄木偶。他两指在胳膊上划过,被农具刺穿的伤口像是墨水一样散开,又消失不见。父亲反手轻轻一触,那胳膊又接了回去,浑然天成。
他曾经给一个脑满肠肥的大汉瘦身,父亲手一打过去,那一团耷拉的肥肉就像是软泥一样滑落下来。
他用指甲轻轻滑过,就能给你开添一个双眼皮。他轻轻敲打,就能纠正你绞痛的肠胃。
我曾经问父亲,到底什么是人匠。
父亲只说了两个字。
「修人。」
2.
我十二岁的时候,父亲拿来厚厚的一本册子,沉声问我:「当不当人匠?」
我当时的回答是:「当。」
「好,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。好好读。」
此后每日,我都会细细品读这本古书。书里记载的都是玄异的技法,我常常通读入迷,茶饭不思。
我读那古书读了数月,感觉已经烂熟于心。父亲又叫我过来,一一问我。
「那书有几章?」
「十一章。」
「第六章讲了什么?」
「《离骨》。」
「做给我看。」
我低下头来,用食指在中指的一个指节轻轻划过,一节指骨便呈在了手上。
这样说来有几分诡异,甚至于恐怖。但没有丝毫痛感,也没有任何不适,指骨被完整地抽离出来,干净得像是一段玉玦。我中指轻轻一动,那指骨便又回到身体。
父亲点点头,他蹲下身,直视着我的眼睛说:「人匠可以修人,也可以杀人。心术不正的人匠夺人器官,取人性命,自古有之。你将来离家的时候,带上我那柄伞,以便与别的匠师相认。」
说完,他让我闭上眼睛,用双手的大拇指划过我的双眼。
我睁开眼睛,发现目力更加敏锐,甚至可以清晰点数手上的汗毛。
唯独看不见父亲。
3.
母亲是很温柔的人,跟父亲的严苛截然相反。从我十二岁那年,就跟她相依为命。
她对人匠之事绝口不提,她是个本本分分的妻子,本本分分的母亲。
但我是不安分的。
十二岁的我,学会独立,学会家务,唯独没有学会怎么安稳。我在家闲不住,又是满脑子好奇心的年岁,总是问母亲各种问题。而母亲肯回答的甚少,只是反复念叨四字家规:「心善,人善。」
我闲得发慌,只好磨炼玄妙的技法。偶然间,我突发奇想,自行构想了些需要双手并用的技式,然后心又凉下来,想起自己其实只有右手。
我有的只是遗憾,不是怨恨。
自那后,又过了平淡的四年。在我十六岁生日的早晨,我发现母亲抱着黑色的长筒站在门口,脸上满是泪痕。
她眼睛哭得红肿,哽咽着问我,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着你爹么。
我摇摇头。母亲虽然没有富贵的出身,却是真正的美人,眉眼如画。那不沾脂粉的秀美气质,也不是轻易可得的。父亲则相貌平平,过人之处,也就是独到的手艺罢了。
她说:「他当年背着这长筒,身上就两个铜钱,却也要买一个馒头给饿坏了的我吃。他舍了一切,把我从那里救出。你父亲修了一辈子人,唯独修不好自己。我知道你技法精湛更胜他人,但你最需要学的是父亲的善。」
我点头,不知道回答些什么。而父母曾经经历过什么,所说的「那里」又是哪里,我全然不知。
她抱着我,又要哭出来,说:「你是程家的孩子,注定要游历四方。你十六岁了,我把这长筒交给你。里面有伞一柄,信一封,玦一块。我不懂这物件的用处,只知道那古训。『遇危难,开伞。至境界,阅信。见故人,持玦。』我能给你的就这些。」
我不知道母亲在哭什么,却也想跟着哭。内心要离家的冲动和热血在一瞬间结冰,我什么感觉也没有,什么也不愿意去想,只想跟着她一起站着。
我呆呆傻傻地走出门去,母亲深深地鞠躬。我第一次见她这样伤心欲绝,她别过头去说:
「儿,娘很想你,但别回来。」
4.
父母为我起名为善。我叫程善,也许是寄希望于可以万事成善。
但我出门的第二天,便在山路间遇见了山贼。那是通往皇城的必经之路,没想到最近也是山贼肆虐。我想起了母亲说的「遇危难,开伞」,便从黑色的长筒里抽出那长伞,墨色的大伞上面满是繁复的雕文,让我眼花缭乱。
我从马车上跳下来,那一众山贼看了我的大伞,全都呆了。有几个胆识大的、气血盛的年轻人想要冲上前来,每当要靠近我这黑伞,都四肢僵硬,动弹不得,更近的就浑身抽搐,痛苦不堪。
「别动!」
那山贼的头子呵道。
「是程家的黑伞,都不想活了?再近一点,就要变一团烂泥喂给猪狗!」
我看那几个山贼面色实在是苦不堪言,于心不忍就把伞合了起来。即便如此,有几个气力弱的还是步履蹒跚。我又只好把黑伞收进长筒里,那几个人才恢复如初。
头子走了下来,满脸堆笑地看着我,让我满身不自在。
「程家的少爷,皇城里面据说有大恶作乱,去那里做什么。」
我说:「听闻圣上寻找天下能人异士,聘金不菲。我去那里,讨个生活。」
「小少爷呦,程家人哪里还需要讨生活。」头子说完见我面有愠色,便识相地走上山去。
只是那人,走前细细地打量了我的左袖。
想必他已经发现了我没有左手,我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。只是我渐渐发现,只有一只手的情况下,的确有很多技式使用起来相当不便。如果那山贼想在这上面做点文章,可能是个麻烦。
等山贼都走后,车夫突然从马上翻下来,然后开始放声大笑。
是个身材娇小,面容俊秀的女孩。
其实,自从父亲轻划过我的双眼之后,我的目力精锐,已经不能以常理考量。我早早透过她的面纱看穿她的相貌,只是没有说穿。
「小屁孩,没想到老娘我是个女的吧。」
我微笑着点头说:「没有。」
「你不出手,我就能把那几十个人全都放倒啦。」
我又笑着点头,配合着说:「有女侠护佑,我当然放心。」
我这么配合,只是想看她什么时候能切入主题,满足她的好奇心。
「小子,你那伞挺有意思的,能给我看看么。」
5.
她叫明彩,自称武功最好的画师,画工最好的侠客。
她乔装打扮,竟然只是为了能顺利上山征伐山贼。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满脑子江湖梦的丫头,会甘愿当一个宫廷画师。但事实就是如此,就好像曾经最讨厌礼法的我,想要进入皇家这种循规蹈矩的地方。
程家的名声不小,但大多是民间的传说,已经与事实相去甚远。所以她听说我是程家人,还以为我有什么夸张的威能。但我说到人匠技法的时候,她还是很是吃惊。
而我把她的左臂像车轴一样轻松旋转了两圈后,她吓得差点晕死过去。
我说:「这算什么,要是我想,都能把我胳膊接在你身上。只是一,我只有一只手,很不方便,二是父亲当年明令禁止我这样做。」
她对我的左手相当感兴趣,因为民间都说,程家有着天赐的双手,但是到我这里只有一只。
这个问题,我没法回答。
十六岁的我涉世未深,阅历尚浅。有明彩这种同龄人相伴,是为数不多可以缓解心头焦虑的事情。
只是明彩不时提出的问题,常常让我哭笑不得。
「程善,你可以把我变美喽?」明彩很兴奋地问我。
我回答说:「可以是可以。但是你挺美的啊。而且给人更易面貌的技法是最考验人匠经验的,像我这种毛头小子,当然是不敢做这种细致的活,而且……」
而且,我只有一只手。
「好啦,我是不会难为你这种小毛孩的。」明彩摆摆手,满脸写着刻意的大度。
「我是在想,程家人把另一个人塑成皇帝的身躯和模样,是不是可以偷梁换柱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