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,我去柴房给她送饭,她塞给我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另外一个城市的地址。
舅妈趴在我耳边,哆哆嗦嗦地说:「这是我以前的家,你救救我吧。求求你了,救救我吧。」
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嘴角流下的涎液,惊恐地跑出了柴房。
身后传来了舅妈的哀嚎:「这里每一个人都得死!都得死!」
1
三舅家住在苏北农村,一个叫「后洼寨」的地方。他家院子里有一个柴房,我平时从来不敢靠近那里,因为里面关着一个疯女人。
她瘸了一条腿,脚踝上还拴着一条铁链。每次靠近那里,都能听到她拽动铁链的声音,还有「呵哧呵哧」的喘息声,就像动物一样。
那是我的舅妈,但我从来没叫过她。
他们说,舅妈是一个神经病,所以得用铁链拴起来,要不然就会发疯。有一次过年回老家,我看到三舅打她,解下腰带,用皮带扣那一端没头没脸的抽,舅妈一边哭一边往前爬,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。
可是铁链子就那么长,她爬到柴房门口,就再也爬不动了。
三舅一边打还一边骂:「跑!再跑,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!」
我的表弟龙龙就坐在那里,嘴里啃着鸡爪子,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妈挨打。我吓得魂飞魄散,急忙跑出去喊人,我妈听到动静,急忙赶过来抱住三舅,「哥,停手吧!再打就把人打死了!」
「打死这个畜生!养不熟的白眼狼!吃了我这么多年的饭,还想着往外跑!」
三舅一把将我妈推开,继续抡起皮带没头没脸的抽。我妈没办法,只能转过身,紧紧捂住我的眼睛。
那天的殴打持续了至少半个小时,三舅停手的时候,腰带上溅的全都是血。舅妈趴在地上哼哼着,时不时地抽搐一下。
而就在这时,让我震惊的一幕出现了。
她的亲生儿子龙龙走到她身边,蹲下来,拽起她的头发问:「还跑不?」
舅妈没有回答。
龙龙提高嗓门又问了一句:「我问你还跑不?」
舅妈的脸上全都是血,两只眼睛肿成了一道缝,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,带着血沫子。
龙龙松开了她的头发,嫌弃地拍了拍手,「再跑,打死你也活该。」
那年我十岁,龙龙比我小几个月,但我从骨子里惧怕这个弟弟。
三舅打完人后,重新扎上腰带,连血都不擦,就回屋里打麻将去了。
牌桌上,一个秃头男人笑着说:「你知足吧,别不知好歹,人家不管咋说还给你留了个娃。不像我那个婆娘,嗨……说起来都晦气。」
三舅抽着烟,表情颇为自得,「你就是下手太轻了,这女人就得打。打出来的媳妇,揉出来的面!」
「你以为我打得少,她那只眼睛是咋瞎的?就是被我打的!谁能想到这婆娘属狼的,心这么狠,操!白瞎了我当初花的两千块钱。」
三舅忽然俯下身子,神秘兮兮地问:「生几个了?」
「三个了。」秃头男人手里捏着一张麻将,恨恨地搓着,「生一个,掐死一个,女娃娃也就算了,关键中间还有一个男娃……你说这当娘的,心怎么这么狠。」
秃头男人叫常栓,他的婆娘我见过,一只眼睛是瞎的,上面有一道疤,像是被什么东西砍的。她有时候在院子前头挖野菜,看到我,会抬起头笑一下。
那女人长得很秀气,虽然瞎了一只眼睛,看上去一点也不狰狞。但她的心却像钢铁一般冰冷,每生下一个孩子,都会亲手掐死,已经连续掐死了三个。
直到很久之后,我才明白她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恨意。这女人刚被卖过来的时候,誓死不从,常栓全家人出动,剥光了她的衣服,有人按住她的手,有人按着她的腿,常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……
据说,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,常栓还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破抹布。
舅妈也知道这些事情,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心狠,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不去手。
2
那年夏天放暑假,我又回后洼寨去玩。舅妈依旧被锁在那个柴房里,臭哄哄的,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味道。
三舅把剩饭盛出一碗来,让龙龙给他妈送过去。可是龙龙嫌柴房太臭,不愿意去,就让我过去送饭。
我向来对舅妈是恐惧的,因为自打我懂事起,就知道舅妈是一个神经病,她不仅喜怒无常,而且就像动物一样,连话都不会说。她每天做的唯一的事情,就是不停地拽动脚踝上的铁链,「哗啦哗啦」,像妄图解开封印的魔鬼。
所以我连连摇头。
「怕啥!」龙龙推了我一把,「你怕她干啥?」
「她是你妈,你不用怕。可我不敢。」
「有啥不敢的,就是一个疯女人。」龙龙把饭碗塞到我手里,说,「你要不放心,拿着棍子进去。」
于是,我拎着一根棍子,心惊胆战地进了柴房。舅妈听到响动,抬起了头,发现是我,这时,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她木然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一丝波动。
我放下碗就要出去,舅妈忽然朝我招了招手:「小乾,你过来。」
我愣了一下,原来舅妈会说话呀。我还以为她就是一只动物,只知道喘息和嚎叫。
我转过头看着她,黄昏的阳光从门缝里映照进来,让她蓬头垢面下的五官清晰了起来,其实舅妈并不丑,只是太脏了,如果好好收拾一下,那应该是一张很漂亮的脸。挺俏的鼻子,温柔的眼神,这个时候的她,就像一个慈母般让人感到温暖。
我不自觉地就走近了她。
忽然,她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,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,仿佛里面要射出万道金光!紧接着,她把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塞进了我的手心里。
我没料到会有这种变故,一下子呆在了原地。舅妈把我抱在怀里,贴在我耳边哆哆嗦嗦地说:「这是我原来的家,小乾,你救救我吧,求求你了,救救我吧……」
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嘴角流下的涎液,惊恐地大叫了一声,猛地挣脱了她,逃命似的跑出了柴房。
身后传来了舅妈撕心裂肺的叫声:「这里每一个人都该死!都该死!」
我跑到外面,惊魂未定,只觉得头晕目眩,停了半晌,才想起来手心里有一个纸团,都快被我的汗水浸透了。我把皱巴巴的纸条展开,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地址,「XX 市 XX 区洪家楼大院 5 弄 32 号」,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城市。
这时,三舅迎面走了过来,我急忙把纸团揣进了兜里。三舅察觉出了我的异样,问道:「没事吧?」
「没,没事,就是太热了。」我敷衍了一句,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,尽量不去接触他的目光。
我一直踱步到河边,看着湍急的河水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这个时候,我才知道,舅妈不是这里的人,她原来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虽然所有的人都对她的来历缄口不言,但我已经明白了,她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,她应该是被人卖过来的,就像一头牛,一只羊那样。
常栓的瞎眼婆娘也在河边挖野菜,为了防止她逃跑,没有给她穿鞋,她就赤着脚踩在荆棘地里。她看到了我,抬起头笑了一下,仅剩的那只眼睛在夕阳下模糊不清。天边有几朵云彩,红的跟血一样。
我的心扑通乱跳,急忙扭过头跑了。
这件事,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。因为我知道,一旦我说出去了,三舅可能会把舅妈打死。
那个纸团,就一直藏在我的身上,像一个巨大的梦魇压在我的心里,让我夜夜惊醒。我挨完了一个暑假,回到了县城,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个纸团丢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里。
但是那天晚上,我还是从梦中惊醒了,舅妈凄厉的嚎叫声仿佛从枕头里传了出来,直直地扎进了我的耳朵。
我光着脚跑下床,哭着去门口翻那个垃圾桶。那个垃圾桶好臭啊,跟舅妈身上散发的味道一模一样。我的两只手黏糊糊的,终于在最下面找到了那个纸团。
第二天,我去邮局寄了一封信,按照纸条上那个地址。信里面什么都没有写,只留了一个舅妈现在住的地方。
但我没想到,这一封信,却……